第13章 梦想-《剑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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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不是觉得刘幽州在扶摇洲刚刚当上那副宗主,才让她单纯去皑皑洲散散心嘛。
郭竹酒突然说道:“师父,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,其实裴师姐内心也是喜欢刘幽州的,只是脸皮薄,难为情,所以不与我说实话,故意说反话?”
不等陈平安说什么,有一道身影风驰电掣而至,飘然而落,郭竹酒眨了眨眼睛,明知故问道:“师姐,你说是不是奇了个怪哉,我好像也没与师父用上三山符,到了皑皑洲啊。”
裴钱怒道:“郭竹酒,说好了不跟任何外人说的,你还讲不讲半点江湖义气了?!”
郭竹酒唉了一声,理直气壮道:“裴师姐,你这话说得伤心了,师父岂是外人。”
裴钱被气笑了,“姓郭的,我不跟你扯歪理……”
郭竹酒半点不慌,“那我可就要跟师姐扯同门情谊了啊。”
裴钱恶狠狠道:“信不信我揍你一顿啊。师父,你别拦着啊,否则就是偏心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别打架别打架,犯不着犯不着。”
郭竹酒却是直接伸出手,“师姐,先把医药费给我,记得打脸都可以,就是别打腿,等会儿咱们师徒仨还要一起去逛琉璃厂,你与师父相中了任何物件,我来掏钱,就是跟掌柜们砍价还价,得师姐你出马了,我鼻青脸肿的,怕自己说话含糊……”
裴钱满脸无奈,瞪着一眼郭竹酒,怕了你了。
陈平安大手一挥,“逛去。琉璃厂买完东西,师父请你们吃几样京城特色。”
不曾想,刚夸下海口,还没走到千步廊,就瞧见一个步伐匆匆往国师府赶来的男人,看那官补子,官不小。
陈平安笑道:“你们俩先逛,我稍后就到。”
赵繇来国师府议事,不需要提前告知,当然也没有人会阻拦这位侍郎大人,毕竟论文脉辈分,赵侍郎是需要喊一声师叔的。
半道撞见国师,赵繇快步向前,认出那两位年轻女子,他说道:“我们边走边聊一段路程,也能把事情快速说完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怠慢了侍郎大人,成何体统,回去聊。”
赵繇扯了扯官服领口,确实是忙得焦头烂额了,说道:“也好,喝碗茶水。”
裴钱说道:“师父,我们自己逛好了,你忙自己的。”
郭竹酒点头道:“好些悄悄话,外人听不得。”
裴钱刚要说她几句,郭竹酒已经主动抬起胳膊,大义凛然道:“师姐,使劲拧,我虽非武学宗师,也能吃得住疼。”
她们与师父道别,然后相互间对视一眼,会心一笑,郭竹酒还说可能要晚点回国师府,要吃美食,逛庙会,听说书,放纸鸢……
陈平安笑着说好的。
看着她们的身影,好像那条略显肃穆的千步廊大街,都没有那么古板了。
一时间赵繇也不忍心提醒陈平安移步商议军国大事。
赵繇如今已经可以确定陈平安可以当好一位国师,但是在很早之前,就十分笃定一事,这家伙若是哪天真正为人父了,如果还是个女儿,呵,还不得宠上天!他倒想要看看一辈子最喜欢好为人师的小师叔,到时候还会不会絮絮叨叨讲个道理没完没了,想来至多就是板起脸训了几句,便要转过头,让自己缓一缓?
一同回到国师府官厅落座,赵繇说过了并州改道一事的细节,也询问了一些关于大绶殷氏的内幕,再加上昨夜大骊官场的那档子事,就这样一问一答,或是问答反转,偶尔还需要让容鱼搬来一摞摞档案、摊开一幅大骊地理图,或是提笔圈画,或是觉得堪舆图有所缺漏,需要额外添加标注,写上新兴江湖帮派或是某个刚刚崛起的士族,说到了某州副将的几个合适人选,一聊才觉得好像谁都没那么合适……不知不觉,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半时辰,陈平安抬起掌心,抵住下巴,怔怔出神。赵繇来的时候带着一堆问题,结果发现又给自己带回去更多的问题。
总算谈过正事,赵繇也喝上了容鱼姑娘端来的茶水,长呼出一口气,有些佩服那些不是修士的大骊官员,尤其是年轻人,通宵达旦忙碌好几天,每天只是眯一会儿,就能生龙活虎,赵繇犹豫了一下,还是问道:“真想要将南岳和老龙城重新一并收回?”
无非是将大骊是否想要重新吞并一洲,换了个稍微好听些的说法。
陈平安说道:“可以再看看。”
赵繇却不是含糊其辞的作风,打破砂锅追问到底,“具体是看什么?看大骊自己有无资格,看南方诸国形势如何?还是两者都要再看几年?”
陈平安背靠椅背,说道:“我也不确定。”
赵繇愕然,看了眼陈平安的神色,沉默片刻,端碗喝茶,说道:“也好的,是要再看看。”
两两沉默,在赵繇就要起身告辞之时,陈平安有些尴尬,说道:“对不住,让你重塑一把完整仙剑‘太白’的愿望落空了。”
仙剑“太白”,昔年在扶摇洲一分为四,自行认主,结果就是分别挑中了隐官陈平安,蛮荒斐然,勉强能算半个弟子的赵繇,邹子用以压胜陈平安的刘材。
陈平安曾经还想着将那把夜游剑,有朝一日,赠予某位学剑学书皆有成就的嫡传弟子。
再将那把半截剑气长城所炼化、被他取名为“青萍”的长剑,送给桐叶洲的青萍剑宗或是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,悬挂在某座祖师堂之内,可以作为下任宗主的信物。
赵繇笑道:“人生岂能无遗憾。”
提起茶碗,抿了一口茶水,赵繇自嘲道:“况且就算佩剑夜游犹存,我连你这一关都过不去,还怎么去找斐然他们讨要。”
陈平安纠正道:“若能过我这一关,斐然和刘材就好说了。”
赵繇呵了一声,放下茶碗,起身告辞,听见背后那人笑道:“这次不顺手牵羊了?”
赵繇理也不理他的风凉话,到了第一进院落,经过梧桐树的凉荫,再绕过影壁,走出国师府仪门那边,再往走,还有大门要过,却瞥见墙角根蹲着个眯眼喝酒、满脸熏熏然的家伙,这厮跟自己官补子一样。
双方对视一眼,一手端碗、一手持筷、脚边还有两碟下酒菜的曹耕心,大概是觉得临时也藏不好家伙什,厚颜无耻道:“国师可怜我劳碌命,便打赏了一顿酒菜。”
赵繇伸手指了指这位吏部侍郎大人,也没说什么,径直走了。
曹耕心嘀咕道:“好重的官威,吓了个半死,嘿,老子才是吏部侍郎,谁察计谁还两说呢。”
他偷偷溜出衙署,以一个要与国师议事的冠冕堂皇的名义,跑来国师府这边喝酒。
这次更有经验了,直奔厨房,与一个面容秀丽但是身姿曼妙的厨娘,讨要了两碟佐酒小菜。
曹耕心抬起头,咦了一声,赶忙收好那只酒葫芦,再将那碗筷碟子归拢一堆,站起身抹了一把嘴,晃荡过去。
原来是比约定时辰提前一刻钟赶来国师府的两位叔伯,意迟巷韦家的两位清官大老爷,韦胖子的亲爹和大伯,韦祎,韦闳。
昨夜韦赹离开老莺湖,带话回家,说是陈国师亲口说了,让他们两位今天未时初刻到国师府议事。一开始没谁相信,就你?还跟国师说话聊天了?当真是亲爹都不信。韦胖子只好搬出了韩祎韩县令,说他可以作证,结果大伯韦闳二话不说就飞奔出门,亲自去求证了,回来之后,与弟弟韦祎点点头,满脸涨红,颤声说是真事。韦祎顿时红了眼睛,拉着兄长一起去了趟祠堂敬香。
兄弟俩一宿没睡觉,都在合计着该如何落笔才算稳妥,真是比当年科举一场场闯关还谨慎再谨慎了。
大骊王朝的早朝,极有特色,不是品秩足够的京官就一定需要参加朝会,也不是品秩低的官员就一定无法早朝。
而是有一整套现成的定例摆在那边,例如某部尚书侍郎三位堂官,一般只需要有一位出面即可,衙署内部可以轮流,但是如果朝廷需要着重商量某事,与之相关的对口衙署,就需要至少两位堂官到场,而只要是较大的廷议,是大小九卿诸部衙署高官都必须一起列席的,此外一旬之内,诸部哪天是需要多些官员参与朝会等等,都有不同的讲究……听上去很复杂,但也不过就是本几千字的小册子,当个一年半载的京官,也就烂熟于心了,况且能够参与大骊早朝的官员,哪有什么笨人。
熬啊熬,终于熬到了临近未时,来了国师府这边,他们一路上都在心中打腹稿,预设国师大人可能会问什么问题。
只要不是混公门的,哪里能够体会此间心情。
结果他们就远远看到那个大名鼎鼎的一部侍郎,蹲在墙根那边闭着眼睛,满脸陶醉,摇头晃脑,吧唧嘴。
曹侍郎刚要说话,连忙转过头,打了个酒嗝,再重新转头看着两位长辈,神色慌张道:“是要与国师自首吗?”
听得两位本就紧张万分的京城芝麻官,本就白皙的脸庞愈发白了几分。
曹耕心从袖中摸出酒葫芦,笑道:“韦伯伯,韦叔叔,需不需要喝酒壮胆?”
“我可以跟容鱼姑娘打个商量,去厨房那边再借俩碗出来。咋样?”
“喝点小酒儿,酒酣心热豪气生,见了谁都不怕。”
听着曹耕心的话说八道,韦祎苦笑不已,倒是韦闳,瞧着好像有些心动,不愧是京城官场最牛气的员外郎之一。
韦祎跟这个官声毁誉参半的晚辈,却是从来没话可说的,逢年过节,寒暄几句便算了。
韦闳却是压低嗓音骂道:“臭小子,就你当官当得最舒坦,稳坐钓鱼台,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,那些年的龙泉窑务督造署主官没白当。”
曹耕心立即不乐意了,“韦伯伯,你可不能光看我享福不看我吃苦受累啊,你们不信的话就去问问袁大人,就晓得在那边当官是多么不容易了。”
韦闳呵了一声,“受累?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,便要荤味了。”
曹耕心难得有几分窘态,原来最早“受累”一说,是他在少年时形容一位年长他十几岁的姐姐,这个不正经的说法,很快便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流传开来。
果然是英雄最怕见老乡,墙里开花墙外香。
韦祎,礼部精膳清吏司郎中,其实搁在整个大骊官场,算不得芝麻官了,只是在权贵扎堆的京城,礼部的郎中之一,算个鸟?
韦闳,更是只有个工部员外郎的官身,而他的科举同年,已经是工部右侍郎了,刚好管着韦闳上司的上司……
意迟巷韦家也曾风光过,只说韦赹的爷爷,就曾主掌大骊通政司多年,能够次次参加御书房议事的大九卿之一。没奈何官场往往是一代人不行,就会家道中落,十年之内就会颓势尽显。门前聚散之多寡、是热闹还是冷清,变化之快,经常让人措手不及,官员心态失衡。虽说这类青黄不接的尴尬处境,也能靠联姻维系一些表面风光,不过说到底,打铁还需自身硬,家族得有曹耕心、袁正定这样的年轻人挑起大梁,才算正途。
同样是给人当大伯的。韦闳是建议开酒楼的侄子韦赹干脆穿上戏服,而那老莺湖东家魏浃的大伯,魏磊在这十年之内的大骊官场,何等荣显,已经在工部侍郎这个位置上熬过了六年。距离参加御书房小朝会,就只差一场察计的评语跟一场转迁礼部了,本来在意迟巷魏家的预估,五年之后,魏磊至少就可以担任小九卿衙署的堂官,列席小朝会,能够每日面见皇帝陛下。
韦闳犹豫了一下,问道:“当真不是什么祸事吧?”
昨晚韦赹信誓旦旦,拍胸脯保证,说国师啊,十分和蔼,平易近人,言语风趣,还跟他开了好几个玩笑呢……惊吓得当时书房内他们这些个长辈,一个个面面相觑。
曹耕心微笑道:“说不准啊,毕竟是新任国师第一次召见郎中、员外郎这么小的官,不管是杀鸡儆猴的敲山手段,还是出人意料,偏要杀鸡用牛刀……”
比如永泰县的县令王涌金,竟然没有直接丢了官,还是在县衙照常升堂,确是一桩匪夷所思的怪事。
韦闳黑着脸。
韦祎更是心惊胆战。
曹耕心将那酒葫芦藏回袖子,微笑道:“身正不怕影子斜嘛。国师大人官再大,顶天了也是个人,有什么可怕的。”
容鱼走出门来,亲自领着两位官员去见国师。
曹耕心啧啧称奇,韦胖子厉害啊,一般官员来国师府议事,也没有这份待遇,就说自己,容鱼姑娘就跟防贼似的。
预备了三条椅子在官厅,他们递出册子,就像村塾蒙童的课业,容鱼让他们先坐一会儿,喝口茶。陈平安从容鱼手中拿过两本册子,快速翻了几页,从书桌那边起身,韦闳韦祎立即放下方才只是象征性抿了一口茶水的茶碗,起身相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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