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三十一章 山巅境的拳头有点重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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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平安让庙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,去了趟客舍,取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,正襟危坐,屏气凝神片刻之后,才在上边一笔一划写下那句诗词,背好竹箱返回后殿古柏处,递交给那位青衣男子,正色道:“可以将此符埋于树根与山根牵连处,以后慢慢炼化便是。大道之上,福祸不定,皆在本心。以后修行,好自为之,善善相生。”

    青衣男子双手捧金符,再次拜谢,感激涕零,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庙,告辞离去,月明星稀,明月在肩也在竹箱。

    回头望去,庙祝老人与青衣木魅还在那边目送自己离开,陈平安摆摆手,继续远游。

    好嘛,省下一笔香油钱了。

    不亏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继续赶路,夜深人静,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。

    不分昼夜,百无禁忌。

    世事如此,机缘一事,各有各的定数。

    此地祠庙遇到他陈平安,兴许便成了一桩所谓的福缘。

    可别处祠庙哪怕风水迥异于此,可遇上了其它性情、眼缘的其他修道之人,一样可能是恰到好处的机缘,遇到他陈平安,反而会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大道之上,路有千万,条条登高。

    所以同道中人,才会如此稀少,难以遇见。

    随后陈平安在芙蕖国中岳地界的大渎水畔停步,与一位老翁相邻垂钓,后者分明是一位练气士,只不过境界不高,观海境,阵仗很大,身边跟了许多婢女童子,一长排的青色鱼竿,至于饵料更是备好了无数,一大盆接连一大盆,估摸着大渎大水,再大的鱼也能喂饱吃撑。渔翁见那青衫年轻人瞧着应该是一位四五境的纯粹武夫,又是喜好垂钓之人,便吩咐一位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饵料。婢女笑言公子无需客气,自家老爷对于萍水相逢的钓友素来大方,还说了句不打大窝、难钓大鱼。婢女放下大盆与陈平安说起这些话的时候,说得陈平安使劲点头,说是这个理儿,老先生定是垂钓一道的世外高人。一开始陈平安还有些良心不安,收了人家这么一大盆仙家饵料,便高声询问那位老仙师的道号。

    老翁大笑道:“山上朋友,都喜欢称呼老朽为填海真人!”

    陈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,心想混江湖也好,混山上也罢,真是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,绝对没有取错的绰号。

    老翁鱼获不断,只是没能钓起心目中的一种大渎奇鱼。

    入暮时分,有一艘巨大楼船经过大渎之畔,楼船有披甲之士肃然而立,楼船破水逆行,动静极大,大浪拍岸,岸边青竹鱼竿七颠八倒。

    老翁开始破口大骂,中气十足。

    楼船走出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将,手持一杆铁枪,气势凌人,死死盯住岸边的垂钓老翁。

    一位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道:“老爷,好像是芙蕖国的大将军,穿了副很稀罕的神人承露甲。”

    “是芙蕖国大将军高陵!”

    老翁定睛一看,一跺脚,气急败坏道:“他娘的,踩到一块生硬如铁的狗屎了,听说这家伙脾气可不太好,咱们收竿快撤!”

    楼船那边,那位芙蕖国护国大将军身边多出一位女子,高陵低下头,与其窃窃私语,后者点了点头,轻轻一跃,站在了船头栏杆之上,蓄势待发。

    陈平安缓缓收竿。

    楼船之上,那魁梧武将与一位女子的对话,清晰入耳。

    一身锦缎绫罗的富贵女子,听闻老渔翁是一位别国山泽野修后,道号填海真人,生性散漫,是空有境界却战力稀拉的一位龙门境老朽修士。她便让武将高陵去领教一下,不用打杀了,教训一下就行,比如打个半死,然后找个机会看能不能收为她府上的客卿门客。

    武将犹豫了一下,说此人未必愿意,已经拒绝了青玉国皇帝数次邀请担任供奉。

    女子哦了一声。

    武将便心领神会。

    芙蕖国本身势力不大,但是靠山出奇的大,而身旁既有富贵身份也有仙家气息的女子,便是芙蕖国与那座靠山的牵引之一。

    高陵虽然看着不过而立之年,实则已是花甲之年,在芙蕖国武将当中官职不算最高,从三品,但是他的拳头一定最硬。

    今天一拳下去,说不定就可以将从三品变成正三品。

    于是高陵大声笑道:“我看就别跑了,不妨来船上喝杯酒再说!”

    这位披甲武将脚尖重重一点,楼船顿时倾斜,一大片的铁甲铮铮作响,那些甲士一个个顾不得仪度,赶紧伸手牢牢抓住栏杆。

    高陵落在大渎水面之上,往岸边踩水而去。

    一枪递出。

    观海境的修道之人,还不是什么谱牒仙师,只是个山泽野修,识趣一点就该服软,不识趣更好,刚好让自己在那女子眼前施展一番拳脚。

    只是不等高陵登岸,便眼前一花,然后觉得胸口发蒙。

    身形一路倒退回楼船那边。

    原来是一袭青衫神出鬼没,刹那之间便来到了高陵身前,一只手掌拍在他甘露甲之上,高陵来时快若奔雷,去势更是风驰电掣,耳畔呼啸成风。

    那人轻轻一拍掌,高陵身形飘起,落在渡船船头之上,踉跄脚步才站稳脚跟。

    那一袭青衫一掌轻拍过后,借势倒掠出去数丈,一个大袖翻转,身形迅猛拧转,眨眼功夫便返回了岸边,飘然站定。

    高陵脸色阴沉,犹豫要不要打肿脸充胖子,打赢这一架就别想了。不然让她觉得丢了颜面,是他高陵办事不利,那就是最尴尬的处境,两头不讨好。

    身边女子眼神熠熠光彩,微笑道:“没事,不用计较,更不用追究。师父曾经亲口说过,山下也不容小觑,大山大水之间,常有高人出没。不枉费我在绿莺国龙头渡下船,故意走这趟迢迢水路,总算给我瞅见了所谓的世外奇人,见过一眼,就是赚到了。”

    高陵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岸上。

    那人抱拳,好似向楼船这边致歉。

    高陵愣了一下,也笑着抱拳还礼。

    女子愈发光彩照人,自言自语道:“好家伙,真有趣。高陵,我记你一功!”

    楼船缓缓离去。

    那位龙门境老修士刚想要结交一番,却蓦然不见了那位青衫客的身影。

    咋办?

    老修士揉了揉下巴,然后发号施令开始挪位置,吩咐婢女小童将所有大盆都挪到另外一个位置,正是那位青衫仙人垂钓之地,定然是一处风水宝地。

    他一落座,顿时觉得神清气爽,果然是仙人一眼相中的地方,分明这拂面江风都要香甜几分嘛。

    远处。

    陈平安继续远游。

    稍稍绕路,走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原之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停下了脚步,收起了竹箱放入咫尺物当中。

    可是片刻之后,又皱眉深思起来,难道是错觉?

    陈平安缓缓前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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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洒扫山庄,就是五陵国江湖人心中的圣地。

    关于这座庄子,武林中有各种各样的传言。

    有说王钝老前辈之所以一辈子不曾娶妻,是年轻的时候游历北方,受过情伤,喜欢上了后来成为荆南国太后的女子,可惜天公不作美,月老不牵线,两人没能走到一起,王钝老前辈也是痴情种,便潜心武学,成了王钝一人的不幸,却是整个五陵国江湖的大幸。

    还有说那庄子自酿的瘦梅酒,其实是仙人遗留下来的酿酒方子,武人喝上一坛,就能增长好几年功力。所以王钝老前辈教出来的那些弟子,才会一个个出类拔萃,因为都是瘦梅酒的酒缸里泡出来的。

    还有传闻洒扫山庄内有一处戒备森严、机关重重的禁地,摆放了王钝亲笔撰写的一部部武学秘籍,任何人得到一部,就可以成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,得了刀谱,便可以媲美傅楼台的刀法,得了剑谱,便能够不输王静山的剑术。

    这些,当然全是假的,让外人唾沫四溅,却会让自己人哭笑不得。

    王钝的嫡传弟子之一,陆拙对此就很无奈,只是师父好像从来不计较这些。

    陆拙是同门师当中资质最不济的一个,学什么都很慢,剑术,刀法,拳法,不但慢,而且瓶颈大如山峰,皆无望破开,一丝曙光都瞧不见,师父虽然经常安慰他,可事实上师父也没辙,到最后陆拙也就认命,如今老管家年纪大了,大师姐远嫁,天赋极好的师兄王静山,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庄庶务,实实在在耽搁了修行,其实陆拙比王静山还要心急,总觉得王静山早就该闯荡江湖、砥砺剑锋去了,所以陆拙开始有意无意接触山庄多如牛毛的世俗杂事,打算将来帮着老管事和王师兄,由他一肩挑起两份担子。

    卯时起床,走桩、或练剑或练刀至辰时,吃过早餐,就开始去老管家那边,看账记账算账,洒扫山庄的书信往来,诸多产业的经营状况,府上诸多弟子门生的开销,都需要与老管家一一请教,约莫在巳时左右,结束好似学塾蒙童的课业,去看一会儿小师弟练剑,或是师妹的练刀,地点在洒扫山庄的后山,那边安静。

    山庄有许多弟子、杂役家眷,所以山庄开办了一座家塾。

    早年学塾的那些夫子先生,学问都大,但是留不住。

    都是过来这边待一年半载就会请辞离去,有些辞官退隐的,实在是年岁已高,有些则是没有官身、但是在士林颇有声望的野逸文人,最后师父便干脆聘请了一位科举无望的举人,再不更换先生。在那举人有事与山庄告假的时候,陆拙就会担任学塾的教书先生。

    下午陆拙也会传授一拨同门弟子的刀剑拳法,毕竟与陆拙同辈的师兄弟们,也需要自己修行,那么陆拙就成了最好使唤的那个人,不过陆拙对此非但没有半点芥蒂,反而觉得能够帮上点忙,十分欣喜。

    陆拙如今的一天,就是这么鸡毛蒜皮,零零碎碎,好像几个眨眼功夫,就会从拂晓天青如鱼肚白,变成日西沉鸟归巢的暮色时分,只有戌时过后,天地昏黄,万物朦胧,陆拙才有机会做点自己的事情,例如看一点杂书,或是翻一翻师父购买的山水邸报,了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异事,看过了之后,也无什么向往憧憬,无非是敬而远之。

    陆拙这天亲自手持灯笼,巡夜山庄,按例行事而已,虽说江湖传闻多而杂,但事实上会不守规矩擅闯洒扫山庄的人,从来没有。

    后山那边小师弟还在勤勉练剑。

    陆拙没有出声打搅,默默走开,一路上悄悄走桩,是一个走了很多年的入门拳桩,师姐傅楼台、师兄王静山都喜欢拿个笑话他。

    因为那拳桩并非洒扫山庄王钝亲自传授,而是年少时一个偶然机会得到的粗劣拳谱。师父王钝没有介意陆拙修行此拳,因为王钝翻阅过拳谱,觉得修行无害,但是意义不大,反正陆拙自己喜欢,就由着陆拙按谱练拳,事实证明,王钝和师兄师姐,是对的。不过陆拙自己也没觉得白费功夫便是了。

    下山途中,看到了那位身形佝偻的老管家,站在台阶底部,似乎在等待自己。

    陆拙快步下山。

    老管家相貌清癯,身形消瘦,一袭青衫长褂,但是老人经常咳嗽,好像是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子,就一直没痊愈。

    老人的一条腿,微微瘸拐,但是并不明显。

    老人姓吴,名逢甲,是一个比较不太常见的名字。除了陆拙这一辈同门,再低一辈的年轻人和孩子,都已经不知道老人的姓名,从王钝大弟子傅楼台起,到陆拙和小师弟,都喜欢称呼老人为吴爷爷。陆拙年少时第一天进庄子的时候,老管家就已经在洒扫山庄当差,据说庄子多大的岁数,老管家在山庄就待了多少年。

    陆拙轻声道:“吴爷爷,风大夜凉,山庄巡夜一事,我来做就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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