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百五十二章 无巧不成书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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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白玄侧着身,一脚踩地,一脚抬起飞快乱踹,最后还使劲吐口水,就当是祭出一记飞剑了。

    崔东山差点一个没忍住,就将这条小野狗撒手放出去了。

    小王八蛋怎么这么欠揍呢?

    崔东山觉得自己要是换成那拨谱牒仙师,也想要打死这个“舌灿莲花”的小兔崽子。

    那一行人也没继续闹腾下去,背走那个还昏死的尤期,那个被改名为“林子”、还认了个野爹的白龙洞孩子,则被姓叶的年轻女子拽走。

    云笈峰一处姜氏私宅,陈平安睁开眼睛,闭上眼睛,片刻之后,坐起身,发现床边,鞋子朝向床榻,陈平安愣了愣,然后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穿上鞋子,从桌上拿起养剑葫和狭刀斩勘,悬在腰间,走出屋子后,发现是一处山清水秀之地,并不如何豪奢,反而十分幽静雅致,宅邸不大,前竹后水,潺潺溪涧对岸又有竹,一片竹海,苍翠欲滴,竹影婆娑,与风月相宜。陈平安欣赏完住处风景后,缩地山河,一掌推开山水禁制,御风来到了云笈峰之巅,与一位姜氏修士问了几个问题,就缓缓下山,准备去往黄鹤矶。

    黄鹤矶那边,崔东山坐回栏杆,白玄得了崔东山的同意,手脚趴在栏杆上,做出凫水状。

    崔东山笑问道:“程朝露,胆子这么大?”

    小胖子闷闷道:“就我学了拳。”

    言下之意,就是曹师傅不在身边,这么多人里,就我一个可以出手。

    不能丢了曹师傅的面子。

    崔东山坐在栏杆上,双手撑住,摇晃双腿,意态懒散,却说着最伤人的言语,“小胖子,可惜你的飞剑品秩不高,修行资质,稀拉平常。别说陈李那些被带出家乡的‘长辈’,就是白玄他们,你都比不上,是你垫底唉。”

    同样是剑修,有那“是否剑仙胚子”、更有“是否剑仙”的差别,天壤之别。

    但是剑仙胚子里边,又会有高下之别,极有可能同样是云泥之别。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,大致是稳稳当当的金丹起步,有望元婴,运气再好些,比如不太早夭折,别早早死在战场上,就是上五境剑修。简而言之,就是都有希望成为一位玉璞境剑修。

    这与浩然天下的金丹、元婴剑修,就可以称之为剑仙,

    在剑修这一块,桐叶洲只比宝瓶洲略好,跟皑皑洲差不多。

    程朝露闷闷不乐,低头说道:“私底下跟曹师傅练拳的间隙,曹师傅说了,天底下的修道之人,还有我们这些练剑之人,资质是真能当饭吃的,资质好,碗大米饭多,一碗能当别人两三碗,这就叫祖师爷赏饭吃,不服不行,得认命。但是碗小饭少的,又饿不死人,想要多吃,长个儿,就要比别人更加勤勉修行,自己给自己开小灶。曹师傅又说了,那么如果资质好的别人,还努力,咋办捏,不用怕,因为也是有办法的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眯眯道:“什么办法?说来听听。”

    程朝露抬起头,晃了晃脑子,有些开心,“是曹师傅传授我的独家心法,我不说。除非有比我更笨的人,还是朋友,我才说给他听。反正白玄、玉牒他们一个个都比我聪明,我干嘛唠叨这个,曹师傅说过,一个人手上的本事不大,嘴边的道理太大,会惹人烦,所以不用着急,先余着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嗯了一声,“难怪我家先生,会独独教你拳法。”

    程朝露使劲摇头,以心声说道:“也不是啊,是其他人不乐意学,曹师傅总不能摁着脑袋让人学拳吧。曹师傅的拳,那么高,多稀罕。不过跟你悄悄说个事儿,可别外传啊,其实白玄、何辜、贺乡亭他们几个,都是想学的,就是抹不开面儿。曹师傅大概是晓得的,所以说了两遍,让我回了屋子,多走桩多立桩。”

    “这都记得住?”

    “玉牒会一句一句抄录下来啊,我怕遗漏拳理,就经常跟她借阅,每看一页都要给她钱嘞。我身上没钱,玉牒就专门帮我整理了一本小账簿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真给啊?”

    “不然?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伸手拍打额头。

    纳兰玉牒这个小财迷,估摸着以后会是裴钱的小跟班吧,而且还是很忠心耿耿的那种?

    至于程朝露这个小胖厨子,自家先生确实会很喜欢。估计朱敛也会喜欢,不说拳法什么的,最少老厨子的一身厨艺,总算有了继承衣钵的最佳人选。

    吃得苦的孩子,先生从来喜欢。哪怕孩子吃不住苦,先生也没觉得不对不好。

    崔东山猛然起身再转身,只见那黄鹤矶下边的江河对岸,有一袭青衫穿过一道山水大门,崔东山踮起脚跟伸长脖子,使劲招手,扯开嗓子大喊道:“先生先生!这里这里!”

    青衫化虹,直奔黄鹤矶之巅,如一剑斩江,原本平静无波的江面,江水翻涌跌宕。

    转瞬之间,男子就落在了白玉栏杆上,笑容温暖,伸手轻轻按住白衣少年的脑袋。

    学生还是少年,先生却已经个子更高,愈发身材修长,所以需要微微弯腰与学生言语了。

    都没说什么。

    姜尚真缓缓走来,陈平安跳下栏杆,崔东山立即跟着落地。

    白玄呵呵一笑,这只大白鹅,到了隐官这边,分明比程朝露更狗腿嘛。

    白玄突然察觉到不妙,今儿的事情,要是给陈平安知道了,估计自己比程朝露好不到哪里去,白玄蹑手蹑脚就要溜之大吉,结果给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脑袋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俩小姑娘,立即觉得有人撑腰了,便是性情软糯的姚小妍,都有些愤愤不平,是一份姗姗来迟的不高兴。

    白玄赶紧提醒一旁的小胖子: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程朝露,拿出点武夫气魄来。今儿这事,我对你已经很仁至义尽了。嗯?!”

    程朝露缩了缩脖子,哦了一声。

    陈平安听过了纳兰玉牒干脆利落的一番禀报军情,瞪了一眼崔东山。

    崔东山眨了眨眼睛,装傻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做得挺好,以后也要抱团,不管是谁,都不能被外人欺负。不过别忘记我先前说过的约法三章。”

    纳兰玉牒咳嗽几声,润了润嗓子,开始大声背书,“第一,尽量不打打不过的架,不骂骂不过人的人,咱们年纪小,输人不怕丢脸,青山不改绿水长流,仔细记账,好好练剑。”

    “第二,占住道理的事情,又遇到不得不打的架,就认真打,好好打,但是出手必须有分寸,绝对不许与人轻易分生死。第三,打不过就别逞强,麻溜儿赶紧跑路,万一跑不掉,就先低头认错,然后找曹师傅,找回场子。”

    “约法三章之外,还有一句附言:总之,打架之前的装孙子,是为了打完架之后当爷爷!”

    每天喜欢双手负后的白玄,今儿比较心虚,所以破天荒鼓掌,以此嘉奖纳兰玉牒。

    崔东山跟着飞快拍掌,没有声响的那种,这可是落魄山才有的独门绝学,不传之秘。

    不愧是先生!

    听听,这番传道授业解惑,言语质朴,道理浅显,环环相扣,无懈可击……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掂量了一下程朝露的包裹,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砚石,说道:“轻了点,可以再多装五六斤的。”

    程朝露使劲点头,一旁姚小妍有些赧颜,陈平安立即对小姑娘微笑道:“女孩子不用背那么多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两手空空躲躲藏藏的家伙,“对不对啊,白玄大爷?”

    白玄嬉皮笑脸道:“小爷,是小爷。”

    在陈平安这边,白玄一向很有英雄气概。

    这个小混不吝,立即给崔东山手臂掐住脖子,往后拽去,“走,咱哥俩去凉亭那边谈谈心。”

    白玄立即哀嚎起来道:“曹师傅救我!”

    陈平安拦下崔东山,瞥了眼黄鹤矶那处螺蛳壳道场府邸,对程朝露这帮孩子笑道:“你们先回云笈峰。”

    孩子们大摇大摆离开黄鹤矶,先去河边渡口,再去对岸返回云笈峰,无精打采的白玄,在见不着崔东山的地方,立即双手负后,骂骂咧咧,说那个白龙洞小崽子,迟早要挨上小爷一剑。

    黄鹤矶那边,姜尚真很快也告辞离去,说是去趟老君山,有位相熟的仙子姐姐在那边逛呢,将一座凉亭让给先生学生两人。

    崔东山打了个响指,一座金色雷池一闪而逝,隔绝天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落座后,轻声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是刚好在桐叶洲?”

    崔东山小鸡啄米,使劲点头道:“先生你说巧不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将信将疑,沉默片刻,环顾四周,轻声道:“见着了你,又觉得是在做梦了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正襟危坐,咧嘴笑道:“是真的,千真万确,没有万一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望向那一幕春江明月夜,脸上渐渐有了笑意。

    梦中梦梦复梦,恰恰用心时,恰恰无心用。云烟世界,生灭须臾,如真如幻,但见黄鹤矶头明月当空,教人不觉哑然,无言观水,默对江心一轮月。返神自照,出门横江一大笑,才知道我有明珠一颗,照破山河万朵,不怕大梦一场昙花现,心中栽种道树万年春。

    陈平安脱了靴子,盘腿而坐,朝崔东山招招手,然后面朝亭外江水。

    崔东山挪了位置,坐在先生一旁,一起眺望远方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轻拍了拍崔东山的肩膀,问道:“还好吧?”

    崔东山点头笑道:“很好。见着了先生,就更好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轻轻握拳,敲击自己心口,问自己的学生:“还好?”

    崔东山还是点头,“也还好。先生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样点头,“也还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撑在膝盖上,“落魄山那边?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了起来,“那就更更更好了。不然我哪敢第一个来见先生,讨骂挨揍不是?”

    沉默片刻,崔东山笑道:“与先生说个好玩的事儿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说说看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忍住笑,“有个名叫郑钱的女子武夫,山巅境,在中土神洲和宝瓶洲都闯出了偌大名声,当年战事结束后,找她问拳之人,络绎不绝,然后我就遇到个去问拳的英雄好汉,那哥们才七境,与我信誓旦旦说,打她完全没压力,一拳过后就可以躺地上睡觉,安心等着醒过来,只管找她赔钱要医药费,拳也切磋了,钱也挣着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脸疑惑,震惊,然后眼睛里边都是笑意,最后却有些伤感。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难怪会有人愿意与曹慈问拳四场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嗯了一声,“因为她觉得师父都输了三场,当开山大弟子的,得多输一场,不然会挨板栗,所以明知道打不过,架还是得打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一手,挠挠头,“这样啊。”

    沉默片刻,陈平安眯眼笑道:“那我岂不是得连赢曹慈七场才行?至于行不行,总得试试看。看来得走一趟中土神洲了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转过头,“嘛呢嘛呢,这位姐姐怎么偷听我和先生说话?!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过身,姜尚真身边站着一位黄衣女子,刚到没多久,照理说是听不见自己的言语,不过有姜尚真和崔东山这两个在,难说。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。

    崔东山立即举起双手,“天地良心!”

    果不其然,她笑道:“没有多听,就最后那句听着了,要连赢曹慈七场,让人佩服。不是有心偷听,而是你言语之时,武夫气象有点吓人,就一个没忍住。”

    她抱拳,“所以在这里先与你道一声歉。”

    女子绝美,比一座凉亭还要亭亭玉立了,跟姜尚真站在一起,很般配。

    陈平安穿好靴子,起身笑道:“吹牛犯法啊。”

    亭外女子,正是蒲山云草堂主人,止境武夫叶芸芸。桐叶洲武道历史上的十大宗师之一,当今武学第二人。

    一身宗师磅礴拳意,又是黄衣,很好认。

    叶芸芸眼神熠熠,问道:“能否与你切磋一场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摆摆手,“没必要,看得出来,云草堂门风很好。”

    这是什么道理?

    叶芸芸疑惑道:“同境问拳,砥砺武道,不是理由?机会难得,你虽是前辈,也该珍惜几分?如今桐叶洲,吴殳未归,就只有晚辈一位十境武夫。”

    叶芸芸是浩然天下止境武夫当中,除了曹慈之外,最为年轻的一个,虽说极有可能,不用太久,就会被那个郑钱,或是雷公庙沛阿香的一位嫡传弟子,给顶替位置。可目前依旧是叶芸芸年纪最轻。所以既然对方没有否认“同境”一说,就肯定是同为十境武夫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神色平静。

    而姜尚真和崔东山都神色古怪。

    叶芸芸愈发疑惑,“难道前辈这次游历桐叶洲,不为问拳蒲山云草堂而来?”

    每一位止境武夫的跨洲游历,几乎都是奔着同境切磋而去,极少有例外。

    叶芸芸不觉得一个境界足够的纯粹武夫,会拿与曹慈问拳的胜负开玩笑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其实我是晚辈。”

    叶芸芸恍然,先前那些武运涌向桐叶洲,看来是此人刚刚从九境跻身十境?如果真是如此,哪怕对方年纪更大,按照江湖规矩,确实依旧可算自己的晚辈。

    但是如此一来,叶芸芸就有了问拳的理由,一个外乡武夫,在家乡以最强二字破境,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问拳。也就是吴殳不在桐叶洲,不然根本轮不到她来问拳。

    叶芸芸郑重其事抱拳不言语。

    一座座螺蛳壳仙家府邸,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凉亭这边,天大的热闹,还有一些身姿婀娜的女子修士,已经悄悄开启镜花水月。

    因为黄衣芸要与人问拳!

    可惜凉亭那边设置了山水阵法,瞧不见里边那位纯粹武夫的面容,莫不是武圣吴殳返乡了?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眼螺蛳壳府邸那边,不少修士都走出了山水禁制,在那白玉栏杆或靠或坐,所以哪怕原本愿意切磋一场,也彻底没了那份心思。

    一个独自游历桐叶洲的年轻女子,先乘坐一条中土跨洲渡船到达扶乩宗旧址,她再从大泉王朝一直北上,沿着一条曾经走过的路线,一直往北走,期间走过了那座沦为废墟的狐儿镇,那座边陲客栈也没了,一路游历,千山万水,熟悉又陌生。她一直走到了天阙峰那座小拱桥,然后突然不愿意就此回家了,她就原路返回,一路走回大泉王朝,路过蜃景城,登上照屏峰,再下山,最终还一路南下,打算去桐叶洲最南边的驱山渡看一眼,看过了驱山渡,发现自己还是不太想返回宝瓶洲,就干脆去了玉圭宗,犹豫半天,才舍得花钱游历云窟福地,而且打定主意,只去老君山的储君之山走一趟,因为听说那边的砚山,可以白捡可以拿来制造砚的石材,万一又像当年,给自己捡着漏呢?万一呢。

    于是她在砚山那边一待就是好多天,还真挑中了几块不错的砚石,给她收入方寸物当中。

    然后今天,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,看见了四个孩子,一眼便知的剑仙胚子,然后她收敛心神,隐匿身形,竖耳聆听,听着那四个孩子比较小心谨慎的轻声对话。

    崔东山猛然转头望向江水对岸,饶是他都觉得匪夷所思,天底下竟有如此无巧不成书的事情?

    姜尚真的心神紧随其后,好家伙,悄悄打破了山水禁制都无人察觉?那帮看守渡口的供奉、客卿都是饭桶吗?

    黄鹤矶对岸处,大地蓦然震颤,整条江水竟是为之一滞,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子呆滞许久,然后拔地而起,落在凉亭附近,她背对凉亭,面朝那叶芸芸,只说了一句话,“你也配跟我师父问拳?!”

    远远看热闹的所有人,都觉得这是一句玩笑话,但是无一人敢笑出声。

    一袭青衫一步掠出凉亭,来到她身边,他一只手轻轻抬起,双指弯曲,在那年轻女子脑袋上,轻轻敲了一个板栗,嗓音温醇,“怎么跟前辈说话呢。”

    年轻女子使劲皱着脸,转头看一眼师父,总怕是做梦。她都不敢哭出声,害怕一个不小心,梦就给自己吵醒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手掌按住裴钱的脑袋,晃了晃,微笑道:“呦,都长这么高了啊,都不跟师父打声招呼?”

    裴钱终于侧过身,低下头,轻轻喊了声师父,然后伤心道:“好多年了,师父不在,都没人管我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叹了口气,又使劲敲了个板栗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,然后笑着望向那个黄衣芸,抱拳还礼。

    叶芸芸竟然有些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那个年轻面容、佩刀悬酒壶的青衫男子,他的脸色与眼神,好像是在诚心道歉,却又好像是在说……别问拳了,你会死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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